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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內(nèi)新聞]多次被截訪者強行送回原籍后,2013年11月15日,鶴壁進京上訪者鞏進軍在被押送回原籍的高速路上,刺死刺傷截訪者各一名。
上訪者和截訪者的“貓鼠游戲”終于釀成了命案。上訪者們遭遇了什么,矛盾何以激化到這一步,誰該為截訪者之死負責?
“優(yōu)秀信訪干部”
“最大限度避免了上訪人員在京滯留聚集,努力消除和減少了不良影響,確保了北京不發(fā)生來自鶴壁的干擾”。
57歲的鶴壁上訪戶鞏進軍和其他三名上訪者,被十多個20歲左右的截訪者從北京馬家樓接濟服務(wù)中心河南廳,強行架出來的時候,是在2013年11月14日晚9點許。
當時天色已晚,已經(jīng)送上暖氣的救濟中心燈火通明,看上去仿似火車站的候車室。位于三樓的河南廳內(nèi)的三十多位訪民,三三兩兩地分布在15排不銹鋼椅子上,或坐或躺。其中,鞏進軍剛脫下他的灰色外套,他的老鄉(xiāng)、資深訪民王衛(wèi)華正和其他訪民交流上訪經(jīng)驗。一群截訪者上來,圍住了他們。
坐在鞏進軍身后一排椅子上的鄭州訪民戴麗娟,當時正就著開水吃饅頭。她目睹了鞏進軍等人被架走的整個過程。戴麗娟看鞏進軍在截訪者的胳膊間拼命掙扎,腳上的新皮鞋在地板上不斷蹬踹。新皮鞋,是鞏進軍留給戴麗娟的最后印象:“一看就是個城里人,很干凈。”
多位在場的上訪者向南方周末記者指認,當時帶人架走鞏進軍的,是鶴壁市駐京辦的信訪負責人趙秀山。據(jù)鶴壁市政府網(wǎng)站顯示,2013年上半年,鶴壁市被河南省聯(lián)席會議辦公室表彰為駐京信訪先進集體,趙秀山也被表彰為駐京信訪先進個人。“最大限度避免了上訪人員在京滯留聚集,努力消除和減少了不良影響,確保了北京不發(fā)生來自鶴壁的干擾”。
在趙秀山讓人強行把鞏進軍等塞進一輛金杯車并上了高速公路后,2013年11月15日凌晨兩時許,鞏進軍突然爆發(fā),用一把水果刀將坐在前排右側(cè)的截訪者,捅死在駛往鶴壁的車輛上。
鞏進軍因為拆遷的事情,來北京上訪,已歷時四年。2008年前后,鶴壁市政府開始大規(guī)模的舊城改造,鞏進軍家所在的山城區(qū)春雷路西二巷商業(yè)局家屬院,在拆遷范圍之內(nèi)。按照當時鶴壁市的政策,鞏進軍原來居住的平房可置換原址新建的2套商品房,但是,需額外繳納12萬元。這12萬元,成了后來鞏進軍上訪的緣由。“他認為,交這12萬有點虧,有這些錢可以買套差不多的房子了。”一位和鞏進軍相熟多年的訪民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這一次來北京上訪,是在2013年11月9日,鞏進軍和幾位同鄉(xiāng)乘大巴車從鶴壁到了北京。后來的幾天時間里,為了逃過鶴壁信訪辦的跟蹤,鞏進軍和十多位同鄉(xiāng)藏在北京火車南站的簡易民房里。這里每天每人只需要20塊錢,還不用登記身份證。
四年的上訪,鞏進軍在一次次被截訪者強行拉回鶴壁后,已經(jīng)有了豐富的“反跟蹤”經(jīng)驗。但他擔心的,并非只有截訪干部和他們手下的截訪者。上訪隊伍已被分化,訪民中甚至都有截訪干部的“眼線”。為了防止訪民中的“叛徒”告密,有時候他們只能露宿在大街上,以隨時準備逃跑。
上訪經(jīng)歷并非全部是灰色的。偶爾,他們也會以游客的身份,結(jié)伴去北京一些免費的旅游景點轉(zhuǎn)轉(zhuǎn)。這是他們僅有的快樂時光。11月9日上午,鞏進軍張羅來自鶴壁的“訪友”一行11人去天安門廣場玩。他們在廣場東側(cè)合影留念。照片上的每一個人都流露著難以抑制的笑容。
事先張揚的刺殺
“今晚如果截訪者再敢抬我、打我,我非要和他們拼命。”
2013年11月14日,經(jīng)過多日的躲藏,就像前幾次一樣,他們被帶到了府右街派出所。
登記過后,他們被接送訪民的專線車送到了北京馬家樓接濟服務(wù)中心的河南廳。當時,天色已晚。在這里,鞏進軍碰到了已經(jīng)認識兩三年的老鄉(xiāng)訪友王桃梅、賈素平、王衛(wèi)華、程俊青四人。——這四個人中,除程俊青在截訪干部到來前裝病逃脫外,其余三人,將在三四個小時以后,被截訪者押上前往鶴壁的金杯車。
王桃梅上訪,是因為丈夫在2004年遭遇車禍身亡而至今警方未找到肇事車主;賈素平則是參與民間地下借貸,老板跑路后數(shù)萬元借款無法追回;原在鶴壁某鄉(xiāng)鎮(zhèn)政府工作的程俊青上訪是因甲亢病而被辭退,丟失國家公務(wù)員的身份;而王衛(wèi)華因為和“訪友”交流少,沒人知道他上訪的原因。
當晚6點,五個人在馬家樓里每人都領(lǐng)到了2個拳頭大的饅頭、一根火腿腸、一包榨菜,這是馬家樓免費發(fā)放給訪民的晚餐。
據(jù)戴麗娟、王桃梅等人回憶,11月14日晚,趙秀山來過馬家樓救濟中心兩次。第一次是當晚8點左右。當時趙秀山帶著兩個隨從找到鞏進軍等人,勸他們離京回鄉(xiāng),遭到鞏進軍的拒絕。雙方還發(fā)生了爭執(zhí),鞏進軍說自己的事情一直沒有解決,這次不解決是不會回去的。之后,在場的鶴壁訪民看到,趙秀山非常生氣地離開了馬家樓救濟中心。
趙秀山離開時生氣的表情,讓王桃梅他們覺得不安。趙肯定會回來。而按照馬家樓救濟中心的規(guī)定,當天進駐的訪民實行“只準進、不準出”的管理辦法;除非有所在地信訪干部來馬家樓接走上訪者,否則,所有訪民必須在救濟中心過夜,待到次日清晨,才可離開。——這意味著,鞏進軍、王桃梅等人,只能在這里等趙秀山帶人回來,“束手就擒”。
戴麗娟回憶,是鞏進軍最早向他們分析了趙秀山肯定會回來的可能,并建議大家想脫身之計。“鞏進軍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他有主見,經(jīng)常在馬家樓里幫助其他訪民。”戴麗娟說。
鞏進軍首先是建議腿部有殘疾的程俊青裝病,然后撥打急救電話將其送出了馬家樓。醫(yī)生趕在趙秀山到來之前,接走了程俊青。賈素平和王桃梅則順勢藏進了女廁所。
2013年11月14日晚,九點剛過。趙秀山果然回來了。這一次他帶來了十多個青年。鞏進軍寡不敵眾,王衛(wèi)華束手就擒。而躲在女廁里的賈素平、王桃梅也很快被找到了。然后,四個人被一塊架出了馬家樓救濟中心。
北京人李開心是一家訪民們維權(quán)組織的義工,因為老家是河南許昌的,她格外關(guān)注河南訪民,每周她都會到馬家樓河南廳里調(diào)查、統(tǒng)計被截訪的截訪者打過的訪民。當晚她恰好目睹了鞏進軍等人被“截訪者”抬走的經(jīng)過。她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混亂中,就聽到有人喊“輕點、輕點”。
戴麗娟看到鞏進軍最終被一路拖走,腳上的新皮鞋不再蹬踏了。她聽到鞏進軍憤怒地說:“今晚如果截訪者再敢抬我、打我,我非要和他們拼命。”
歸途
在金杯車里,鞏進軍等人不允許被交談,甚至連上廁所都有人把守。
2013年11月26日,被拘押10天的王桃梅在走出看守所后,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據(jù)她回憶,14日晚上9點,他們四人被從河南廳架下來之后,便被塞進了一輛掛北京車牌的金杯車。
為了防止他們逃跑,截訪者將四人安排在最后的兩排,鞏進軍和王衛(wèi)華分別坐在最后一排的兩側(cè),中間被一名保安隔開。王桃梅和賈素平也被另外一個保安隔開。其余6個保安坐在前邊的兩排。
事后,南方周末記者多方尋找過這輛發(fā)生命案的金杯車。54歲的王桃梅只能肯定是北京牌照,而鶴壁市至少有5位上訪者曾被一輛車牌為京N352F9的金杯車押送回過鶴壁。“應(yīng)該就是這一輛,因為以前我們都是被這輛車送回去的。”王衛(wèi)華說,京N352F9的金杯車曾多次將他們從北京押運回鶴壁,深夜把他們?nèi)釉诟咚俾房凇?/p>
2013年7月3日下午,在國家監(jiān)察部門口,王桃梅就被二十多個年輕人抬到京N352F9上,車開到菜戶營橋南柳村路附近的一個槐樹林里,轉(zhuǎn)交到鶴壁牌照的另一輛面包車上。2013年9月24日,到北京國家信訪局上訪的古連嬌被趙秀山攔下,也被七八個青年帶到京N352F9上,送回鶴壁,凌晨被扔到了鶴壁高速路口。一路上,古連嬌多次被人毆打,她的身份證、手機、200元錢被搶走。
據(jù)南方周末記者調(diào)查,京N352F9的金杯車車主名字為管勝利,是河南省濮陽縣八公橋鎮(zhèn)杜家樓村人,身高176cm,足長26cm,身份證號為41092019760202459X,車主登記的暫住所為豐臺區(qū)第一資產(chǎn)管理公司。而根據(jù)全國違法犯罪人員信息資源庫顯示,2007年8月8日,因非法拘禁,管勝利獲刑1年半。
多位曾被這輛金杯車強送過的訪民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案發(fā)前,鶴壁市駐京辦信訪負責人趙秀山、陳杰林多次與管勝利聯(lián)系,管勝利為其調(diào)度、指揮保安和車輛。
在金杯車里,鞏進軍等人不允許交談,甚至連上廁所都有人把守。王桃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就連她上廁所也有人看守,“兩個男的,一左一右讓我在他們中間上廁所。”以同樣屈辱的方式,王桃梅記得鞏進軍也上了一次廁所。
這一路,吃東西也是被禁止的。金杯車上高速公路前,鞏進軍和王桃梅都央求車上的保安,希望能為他們買些方便面。“他們剛開始同意了,鞏進軍和王衛(wèi)華一人交了10塊錢,賈素平交了6塊錢,我交了5塊錢。”王桃梅說,后來他們又說“領(lǐng)導(dǎo)不讓你們吃”,因此鞏進軍幾人只能餓著。
黑暗的車廂里,王桃梅看不清幾個保安的模樣。只判斷他們都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有人抽煙,有人玩手機,有人戴著耳機聽音樂。更多的人和王桃梅一樣迷迷糊糊地打盹。
“我們是不敢和他們說話,人家說什么我們就得干什么。”王桃梅說。截訪者一直在感嘆:“等把你們都送回家了,我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水果刀
“他們也是在北京生活的底層人員,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以后的路還有很長。
這輛車在玉泉營上了大廣高速,由北京經(jīng)霸州、饒陽縣、衡水達濮陽,然后轉(zhuǎn)京珠高速到達鶴壁。這條“歸途”線路對資深上訪戶王桃梅和古連嬌來說并不陌生。
這一次,這輛金杯車卻并未沿著精心布置的歸途到達目的地。
11月15日凌晨2時許,王桃梅是被一聲急促的剎車聲和叫喊聲驚醒的。
坐在前排的保安大喝一聲,讓他們幾個趕緊下車。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桃梅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見鞏進軍拿著刀子放到了他鄰座截訪者的脖子上。
刀子是平時他鑰匙扣上掛著的水果刀,約有10厘米長。“我們平時吃水果,大家都用他的刀子來削皮。”曾多次和鞏進軍一起到北京上訪的鶴壁訪民時育紅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鞏進軍挾持身邊的保安,與車上的其他人談判,他要求保安們將其他幾個訪民放下車。截訪者瞬間屈服,呵斥幾個訪民趕快下車,還有人連忙把王桃梅們的東西扔到了路邊。膽小的王桃梅不敢往后看,她也不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便趕快下車。
下車時,王桃梅看到坐在她左側(cè)的截訪者一動不動仍然保持著睡覺的姿勢。王桃梅便按著他的身體下了車。
下車后,賈素平告訴王桃梅,“在車上看到了一攤血跡”。此時,車上只剩下鞏進軍和他挾持的截訪者以及她身旁“還在睡覺”的截訪者。她們并不知道截訪者已經(jīng)身亡。“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小伙子,穿著黑色的衣服,中等的身材。”
越過高速路上的欄桿,賈素平才看到他們所處的位置,位于大廣高速饒陽縣境內(nèi)。報警約半個小時后,警方和饒陽縣中醫(yī)院的救護車先后趕到了。
11月25日,饒陽縣中醫(yī)院急救中心的多位醫(yī)護人員向南方周末記者證實,該院是11月15日凌晨三點鐘接到呼叫的,有人打電話稱高速公路上發(fā)生了搶劫事故,還有人受傷。出診的醫(yī)生們都以為是人質(zhì)被劫持了。
饒陽縣中醫(yī)院是當時距大廣高速最近的一家醫(yī)院,約3.7公里。一位當時到現(xiàn)場的醫(yī)護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他們趕到事發(fā)現(xiàn)場時,警方仍在和歹徒對峙。過了一陣,警察才把歹徒制服。
該醫(yī)護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幾天前,死者的尸體已經(jīng)被來自陜西的家屬領(lǐng)走。但出于保護死者隱私的考慮并不能告訴太多細節(jié)。
“那個被劫持的人被解救后,警察把我們都帶走了。”王桃梅說。后來,饒陽縣公安局的刑警告訴王桃梅,八個保安中有一死一傷。但對于當時車上是如何發(fā)生沖突的,鞏進軍是如何將對方刺死的也不得而知。鞏進軍目前被羈押在饒陽縣拘留所,11月25日,南方周末記者電話聯(lián)系饒陽縣公安局時,對方稱不便透露案情。
11月15日,王桃梅、王衛(wèi)華、賈素平等人也被鶴壁市公安局帶回鶴壁,三人分別拘留10天、9天、15天,至今賈素平仍未釋放。
談到這個不知姓名的截訪者的死,戴麗娟說:“他們也是在北京生活的底層人員,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以后的路還有很長。聽說押運一次才能掙200元錢。”盡管經(jīng)常被截訪人員毆打,戴麗娟仍然覺得陜西小伙死得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