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13歲留守少年殺母事件 | 深度報道
來源:深一度
陳三妹(右)生前和女兒的合影
12月5日,袁小明在教室里上晚自習(xí),老師小聲把他叫出,警察早就在教室外候著。4天前,他把媽媽陳三妹殺死在家中。
同學(xué)中沒人覺得他有異常,13歲的袁小明像平日一樣寡言。
女兒陳英在殯儀館看到陳三妹時,心一下“涼了下來”,母親身上有很多傷,“頭部沒有一個地方是好的”。
大竹縣警方在給殯儀館的通知書中,提到了陳三妹的死因:“經(jīng)現(xiàn)場勘查、尸檢及調(diào)查情況綜合分析,其死因符合被有鈍有銳的工具刺、切、砍全身多處,致創(chuàng)傷性失血性休克死亡。”
袁小明是留守兒童,陳三妹和丈夫袁林長年在外打工,孩子一直在爺爺奶奶家長大。在文星鎮(zhèn)上,提起袁小明,人們總會將他和“偷竊”聯(lián)系起來,除了鄰居的零食、同學(xué)的手機,他偷的東西還包括母親的錢和姐姐的彩禮。
深一度記者發(fā)現(xiàn),袁小明沉迷于游戲《王者榮耀》,為之購買裝備花費上千元。被抓前數(shù)小時,他還轉(zhuǎn)發(fā)了這款游戲的視頻。
對于兒子的行為,陳三妹罵過、打過,但不見效,感到對兒子已經(jīng)“沒辦法”的她曾對女兒說,自己“打的手累”。
直到12月1日晚,悲劇突然發(fā)生。
文星鎮(zhèn)鄉(xiāng)村景象
一
文星小鎮(zhèn)地處川東大竹縣,群山環(huán)繞。進入12月份,天氣以陰冷天為主,少有太陽,有時天上還飄點小雨。
袁林的新家在鎮(zhèn)上,但不在鎮(zhèn)中心,相對偏僻,是一棟六層的樓房,墻體砌著白色瓷磚。12月16日,一樓的門面已被鎖上,四樓和六樓尚未裝修完畢。向西望去,可以看到遠處的一片片農(nóng)田。
因為村里老家的條件不好,加上兒子袁小明在鎮(zhèn)上念初中,幾年前,袁林和妻子陳三妹花了18萬買下這處新房,去年剛還清借款。
12月5日晚,小鎮(zhèn)的寧靜被警笛聲打破。鄰居阿芳出來上廁所,撞見開過來的警車。一條街上的丁叔聽到動靜也穿上衣服出來看,心里納悶出了什么事情。
這天晚上9點多,距離袁家15分鐘步程的鎮(zhèn)中學(xué),初三的學(xué)生正在上晚自習(xí)。任課老師走進班里,將坐在教室靠墻倒數(shù)第二排的袁小明叫了出去。教室外,大竹縣公安局的刑警在候著他。
第二天,一則消息傳遍小鎮(zhèn):袁林的妻子陳三妹被殺,兇手是其13歲的兒子袁小明。
大竹縣公安局通報,12月5日20時30分,文星派出所接群眾報警稱,文星鎮(zhèn)居民陳某某(女,43歲)在家中被殺。大竹縣公安局于當(dāng)日21時許將犯罪嫌疑人袁某某(男,13歲,系死者陳某某之子)抓獲歸案。
兇案細節(jié)四處流傳。有人稱,袁小明被抓后,有附近居民在袁家新房后的陽溝看到一個血坑,旁邊還有條狀血跡。
13日,深一度記者來到陽溝處,看到這里靠近一個廢棄的豬圈和院墻,道路狹窄鮮有人經(jīng)過。陽溝內(nèi)已無血跡,只有警方留下的數(shù)字標(biāo)記。
繞到屋前,抬頭可見袁家的陽臺,晾衣桿上還晾曬著紅色、黑色的衣褲。
陳三妹在鎮(zhèn)上的新房,也是其遇害地點
二
死者陳三妹的幺叔是鎮(zhèn)上的殺豬匠,見到記者時,他反復(fù)說的一句話是:“太殘忍了”。在殯儀館,幺叔看到三妹躺在那里,頭顱和身體間有縫合的痕跡。
陳三妹的女兒陳英至今不能接受現(xiàn)實:“母親前兩天還在和我們一起吃東西,一起說笑。”
12月1日中午,陳英和母親一起去鎮(zhèn)上的菜市場買菜,中午兩人回到陳英的住處吃火鍋,隨后母親離開。
3日中午,陳英給母親打電話,想問她是否過來一起吃飯,電話沒通,“我以為母親在老家,手機關(guān)機了”。4日中午和晚上,她再次打電話給母親,還是不通。當(dāng)天晚上,她去了母親鎮(zhèn)上的家,敲了門,沒人應(yīng)答。母親家鑰匙是剛換的,新鑰匙陳英沒有。
5日中午,有親戚給陳英打電話說,有人家結(jié)婚,陳三妹去幫忙了。陳英想,母親晚上應(yīng)該就會回來了,如果還不回來,自己就找開鎖公司把母親家的門打開。
晚上,陳英剛下樓,就接到婆婆打來的電話:你媽出事了,被你弟弟給砍了。
她趕緊往母親家跑,到了樓下,現(xiàn)場已被警方封鎖,進不去了。
最后見到母親是在殯儀館里,陳三妹躺在那里。陳英想不明白,同母異父的弟弟為什么會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對母親下手。
陳三妹第一次婚姻破裂后,經(jīng)人介紹,嫁給了袁林。陳家和袁家在同一個村子里。30歲時,陳三妹生下了袁小明。據(jù)其妹夫四娃回憶,三妹當(dāng)時是剖腹產(chǎn)。山里人不能坐吃山空,生下袁小明后陳三妹只能將幼子留在老家,自己和丈夫外出打工。四娃十一二年前到福建打工,三妹和袁林比他出去的更早。
剛?cè)ジ=〞r,四娃曾和陳三妹夫婦在晉江陳棣鎮(zhèn)的同一家鞋廠干活。鞋廠里的分工各有不同,雜工做的是穿鞋帶,工資少一點,車工是把材料一塊塊車起來,形成完整的鞋面,工資多一點。
陳三妹從雜工做起的,不久前才做到車工。無論是雜工還是車工,都是計件領(lǐng)薪。四娃回憶,忙的時候,三妹常常中午吃完飯“筷子一放,就又去上工了”,一直到晚上10點多鐘才回家。事發(fā)前,三妹每個月好時能掙四五千元,差時能掙三四千元。
陳三妹的多位親屬證實,袁小明念書由老家的爺爺奶奶帶著,三妹通常到過年才會回家,而這一次回來,是因為兒子偷了東西。
警方勘察現(xiàn)場留下的紙片
三
四娃記得,陳三妹是農(nóng)歷9月26日(陽歷11月14日)回的家。按照親屬的說法,陳三妹這次回來,除了給一個親戚過生日、看望剛結(jié)婚不到一年的女兒陳英外,更主要的一個原因是袁小明在學(xué)校偷了老師的手機。
“手機偷了有兩三個,其中一個是老師的,他(袁小明)姑姑找的我繼父,我繼父跟我母親說了,因為老師也打電話打到我這里來了,我也跟我母親說了”。陳英說。
盡管袁林此前對媒體否認(rèn)兒子“偷盜成性”,但在多數(shù)人眼中,袁小明就是一個“慣偷”的“壞孩子”。
小蓮記得,袁小明曾到自己大叔家的店偷吃的,“兩個荷包里裝得滿滿的”,后來被大叔家的人發(fā)現(xiàn)追到袁家。
毛毛曾被袁小明偷過一部手機,當(dāng)時袁小明到毛毛家里玩,將家里大人的手機“順”走,被發(fā)現(xiàn)時手機已經(jīng)損壞。
除了偷鄰居和朋友的財物,袁小明也偷家里人的。
女兒回憶,自己知道袁小明有偷竊行為時,他已經(jīng)10歲了,“他偷自己家的錢,剛開始幾塊幾塊的偷,后來膽子大了,偷對門家的手機”。
讓她耿耿于懷的是,自己結(jié)婚的彩禮錢被弟弟偷拿了一萬塊,雖然最后追回來了9100塊,剩下的900元,當(dāng)天就被袁小明用來充值Q幣了。
“他就是喜歡打游戲,QQ上面的,具體我也不知道玩的什么,有的(游戲)要錢有的不要。”袁林曾對媒體表示,每個月他會給兒子十幾二十塊錢零花錢。
深一度記者從袁小明的QQ個人資料看到,袁小明用該賬號共登陸過9款游戲,最近在玩的游戲為《王者榮耀》和《穿越火線》,均注冊于一年前。
在《王者榮耀》里,袁小明擁有52個“英雄”,28件“皮膚”。
游戲里的“皮膚”只能通過“點券”購買,而“點券”需要用人民幣購買,買下一套“皮膚”,少則二三十元,多則一兩百元。
游戲里的“英雄”,雖然可以通過虛擬金幣購買,但是要攢夠金幣買下一個英雄并不容易。“最快的還是人民幣”,一名玩家告訴記者,“一個李白(游戲里的“英雄”)需要18888金幣,攢一個月金幣才能買一個,但人民幣68元就能買一個”。
依此計算,袁小明用在給游戲充值的錢起碼上千元。
知情人士告訴深一度,在班上60多名學(xué)生中,袁小明的成績不算太差,能排到40多位。除了偷竊“眾人皆知”外,并無其他惡習(xí)。班上不止一位同學(xué)被袁偷過手機,“沒有同學(xué)跟他耍,他都是一個人在玩手機”。
殺母嫌疑人袁小明
四
陳英原本以為,弟弟除了品性頑劣,偷竊別人財物,偶爾勒索小學(xué)生,怎么也不至于“殺人”。
2013年暑假,袁小明曾去福建父母身邊小住,“那時候他偷東西嘛,爺爺奶奶也管不了,是繼父回來接的”。在福建,袁小明沒再偷過東西,“我當(dāng)時也在福建,常常帶著弟弟去海邊玩。”陳英說。
一兩年前,陳三妹和袁林再次把袁小明帶到福建,一家人度過了一段相聚的時光。
去年過年陳三妹和袁林回老家,正月初一,一家四口到蓮花村二隊游玩拍照。其中一張照片里,陳英和母親頭挨頭靠在一起,陳三妹穿了一件藍綠色大衣,白色的毛絨領(lǐng)子貼在脖頸,襯出清秀的眉眼。袁小明的照片則多是單獨拍攝的,站在水塘邊變換著不同的姿勢,沖著鏡頭咧嘴笑。
母子之間的裂痕或許早已埋下。
袁小明的外婆清楚記得外孫說過:“我不是我媽生的,我是我奶生的。”
多位袁小明的親戚和鄰居向深一度證實,袁小明的爺爺奶奶對孫子溺愛,甚至多次包庇其偷竊行為,并出錢幫孫子解困。
小蓮記得,發(fā)現(xiàn)袁小明偷了零食后,大叔家的人一直追到袁家,袁的爺爺奶奶當(dāng)時并不承認(rèn),“我孫子不可能偷東西”。
陳三妹的堂弟說,去年上半年,袁小明曾在鎮(zhèn)上的手機店偷了價值1200元的手機,“當(dāng)時就被看到了”,店里人追到袁的外公家,最后袁的爺爺奶奶出面,賠了對方2000塊,店主就此罷休。
母親對兒子并不是沒有管教。陳三妹跟袁小明講道理,兒子常常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棍棒底下,袁小明雖不會反抗,但“最多只能管一個禮拜”。
初二下學(xué)期時,陳三妹想再把袁小明帶到福建,被陳英攔住了,陳英把弟弟帶到自己家里,讓袁小明和自己的公公睡在一張床上。“剛開始挺乖的”,沒多久,她發(fā)現(xiàn),袁小明會在半夜起來偷公公的錢。她生氣,拿刀去嚇唬他,砍破了弟弟的手指,“他當(dāng)時沒反應(yīng),跟我老公說,反正又不會把他砍死”。
陳三妹曾跟多位親戚說起,“袁小明老不聽話,老是偷手機、偷錢,沒辦法”。
陳英告訴深一度,袁小明偷她彩禮時,母親知道后氣的不輕,不過并沒有打兒子。這次袁小明偷老師手機,三妹回來也只是口頭上教訓(xùn),并沒有打過兒子,“母親說她打的手累”。
被抓的幾個小時前,袁小明還轉(zhuǎn)發(fā)過手機游戲視頻
五
陳英和嬸娘稱,陳三妹這次回來,被袁小明偷了錢,后來爺爺奶奶把孫子藏在家里,三妹找過去也沒抓到人。“后來弟弟又找三妹要生活費,三妹沒給。”這一說法未獲得袁林的證實,袁林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否認(rèn)了“袁小明兩次向母親要400元未果,母子發(fā)生抓扯殺人”的說法。
陳英不知道事發(fā)時母親和弟弟是否起了爭執(zhí)、又是什么原因起的爭執(zhí),但慘劇發(fā)生了,母親死了。
深一度獲得的一份《大竹縣公安局火化通知書》顯示,12月1日(周五)晚,即案發(fā)的四天前,袁小明在新家中將其母殺害。
知情人士稱,袁被抓前正常返校上課,并未表現(xiàn)出異常。深一度從袁小明的QQ信息看到,12月5日案發(fā)當(dāng)天,他還曾登錄過《王者榮耀》和《穿越火線》兩款游戲。在被抓不到三個小時前,袁在QQ空間里轉(zhuǎn)發(fā)了一條視頻,原視頻的說明語為“你當(dāng)年是為什么入坑王者榮耀的?”。
他的QQ網(wǎng)名叫“榝”。從字面意思看,榝是古書上說的茱萸一類的植物,由“木”字和殺的繁體字“殺”字組成。
《大竹縣公安局火化通知書》復(fù)印件被交到三妹母親的手上是12月14日。母親得知女兒死訊,哭了七八天,她不敢去殯儀館見最后一面。
12月15日,陳三妹的遺體被火化。
陳三妹的生日是陰歷九月二十三,正好是案發(fā)后的第五天。11月28日,因為陳三妹快過生日了,陳英和另一名親戚陪她去鎮(zhèn)上逛街。陳三妹挑了一件天藍色的呢子外套,花了350塊錢。
只是,這件衣服她沒有機會正式穿上。(袁林、袁小明、陳英、小蓮、毛毛均為化名)
袁小明的網(wǎng)上閱讀書目,關(guān)鍵詞有“殺戮”也有“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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